父亲和三座房子

□耿永红

作为一个农民，父亲一生盖过三座房子。

第一座房子是1975年刚发完大水以后盖的。1975年河南爆发“75·8”大洪水，同样淹了西平县。我们村名为澍河坡，“澍河坡、泥鳅窝”——地处低洼地带，当然也遭受了天灾。洪水过后一片狼籍，把人们之前的房子好的坏的都冲得东倒西歪、面目全非了。幸好洪水来时是白天，无人员伤亡，但是养的家禽牲畜被水冲得没了影儿。家园零落，房倒屋塌，村里人只好搭了窝棚借以安身。我们一家人眼巴巴望着父亲，父亲愁了又愁，咬了咬牙，决心建一座土房子。

我不知道父亲那时怎样想方设法弄来檩条子、椽子，还有麦秸和茅草，我坚信在盖房子时，父亲一定像只勤劳的大燕子一样一遍遍地奔波，一回回地折腾，衔泥垒窝、汗流浃背、手脚并用、摸爬滚打。不必说他为了准备建筑材料而受的苦累，也不必说为了求人帮忙而讲的几箩筐好话，更不必说他要操心点点滴滴的小事，反正房子终于盖起来了。面对乡亲们羡慕的眼光，父亲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据母亲讲，盖好房子的那个晚上，全家人从窝棚里搬进去。父亲和母亲坐在屋外椅子上说话，父亲对母亲讲，别看现在只是两间土房，总有一天他会盖一座比这好得多的房子。

这一天很快就到了。1984年，父亲开始贩白布、劳动布卖，还卖酱油、醋，有时收猪毛、卖菜等，手里积了一些钱，又动起了盖新房子的念头。只是这回他的想法可大了，他要盖一座瓦房，上面苫瓦、下面垒砖的，就是那种红砖青瓦的大瓦房，和过去大地主住的一样，不但好看还敞亮。母亲说他“疯”了。当时盖这种房子的人家可不多，除了村支书和村委院，很少有人家盖，说大话也不怕被人笑话？父亲可不管那么多，他要干的事情没人拦得住，于是就张罗开来。这次盖房经验是有了，但材料和工序比起以前更复杂，的确让父亲很为难。他手里钱不够，心急如火，四处借钱。听母亲说，他有一次上我二大爷家借钱，偏偏我二大娘是个小气鬼，不肯借钱给他。他就坐在人家家里不走了，过了大半天，二大娘忍无可忍把500元钱甩给了他，父亲拿着钱千恩万谢，点头哈腰、笑眯眯地走了。

好在，房子终于像模像样地立起来了。上房梁那天，母亲特意蒸了上梁馍，小如柿状的白面的圆馒头，里面包有麦麸子，另外还准备了两袋糖块。在我们这儿给房屋上梁时，主家都是这样准备，还要放鞭炮，就是图个吉利。那一天，不但孩子们欢天喜地争抢上梁馍和糖，就连好多大人也都来了。大家抢啊、吃啊、说啊、笑啊，父亲的脸色像是河水遇到了春风，荡漾起快乐的波纹。房子建好的那个晚上，他和我们家族的人在一起喝酒，他喝得最多，话最多，一向酒量小的父亲喝醉了，为了那所耗费了他太多心血的房子，醉得一塌糊涂。他对母亲说，这样的房子咱们耿庄可是少有的，一生能住上这样的房子，已经心满意足了。以后呀，国家政策好，吃住穿都不用愁，日子会越来越好的。

父亲原以为这样的房子是他最后的杰作了，却没想到改革开放以来，随着社会生活的变化，人们的瓦房越来越多，都习以为常了。更想不到的是，有人家开始把瓦房扒了盖起平房，这样一来，我家的瓦房就过时了，虽然我们的瓦房没有平房好看，但住着特别舒服，冬暖夏凉。父亲开始不以为然，可是随着平房越来越多，我家瓦房越发显出了不合时宜，在一群漂亮洋气的平房中间，瓦房更像是后娘养的孩子，灰头土脸的，特别不受人待见。更重要的是，这时哥哥大了该娶亲了，按照我们老家习惯，娶媳妇的第一条件是要盖新房子的。当时有媒人给哥哥说了一门亲，女方很漂亮，高中毕业，相亲后对我哥哥也很满意，就是有个要求，必须盖座新房子才能谈婚论嫁。在经历了若干个不眠之夜后，父亲和母亲商量了又商量，他作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盖楼房，两层的。这样的想法让乡亲们大吃一惊，大家都来劝父亲，别折腾了，盖楼房太难，要脱一层皮的，还是盖个平房算了。可父亲不这样想，说盖楼房那是早晚的事，晚盖不如早盖，趁着现在自己还能动，那就再盖最后一次房子吧。父亲一锤定音，盖房子的行动就此轰轰烈烈地开始了。

这一次盖房子，父亲是真的伤筋动骨了，他手里钱有限，居然想到去银行贷款这样的法子，母亲不答应，他便和母亲怄气，用不吃不喝示威，母亲没法子，只好答应了他。历尽千辛万苦，楼房盖了起来，新媳妇风风光光娶进了门。村里人都说，看人家老耿头多有本事，楼房也盖了，儿子也娶了亲，这以后就等着当爷爷享福了。后来，我家又承包了几十亩地，靠着父亲这只领头雁，朝出暮归，披星戴月，很快便还清了全部欠款。

现在父亲说起这三次盖房经历，满脸都是骄傲的神情，他说，日子越过越红火，还不是因为国家政策好，改革开放好，要不然，我一个老农民能盖得起三座房子？咱们老百姓生活在这样的好世道，知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