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咸糊涂

□李霞

小时候，母亲尤其爱做咸糊涂。

那时我一直认为，咸糊涂是母亲独创的一种饭。那是一种在稀饭里放了各种各样的蔬菜、花生、豆子之类的咸稀饭。儿时的记忆里，只要一到一年两季儿的农忙季节，或者天寒地冻的严冬腊月，咸糊涂就会出现在我家的饭桌上。

7岁那年，我上小学了。记忆里，那时的冬天特别冷，往往一觉醒来，门板上就糊满了厚厚的积雪，房檐上也悬着长长的冰挂，通往大队小学的土路上总是冻得硬邦邦的。我跟着姐姐和同村的堂哥堂姐们，结伴去上学的早晨，天上的启明星总是还没有落下。我们每天都要跑三个来回：早晨天不亮就去学校，跑操、上早自习。然后回家吃早饭，回到学校开始上午的课程，午饭过后再去学校上课，如此这样来回反复。每个这样的清晨，母亲总是比我们起得还早，她要赶在我和姐姐出门前，做好葱花咸糊涂，让我们吃过之后再去上学。母亲总是说：“喝点儿糊涂先垫垫，放学回来再吃饭。”

那时候，我并不爱喝咸糊涂，嫌弃它一个碗里花生、黄豆、芹菜乱七八糟啥都有，稀饭不像稀饭，面条不像面条。因为不爱喝，更因为喝这一碗咸糊涂还要早起二十来分钟，我曾无数次抗议：“为啥早晨起来给我们喝咸糊涂？别人家都不喝！”母亲回答我的总是一句话：“暖和，喝了跑操、读书都有劲儿！”

那时，我并不知道做咸糊涂的工序有多复杂。就因为不爱喝，我经常跟母亲说：“明天你别起来做咸糊涂了，不好喝！”母亲并不答话，喝两天面疙瘩汤之后，照旧又是上学之前端来一碗咸糊涂。

母亲每次做咸糊涂，都要在头天晚上把花生、豆子，有时候还有晒干的芝麻叶泡上，第二天做饭前再把花生、豆子放在石臼里，用石锤捣碎，把芝麻叶切碎，然后和碎姜片一起加上水放锅里煮。开锅之后如果豆子足够“面”（软糯），就可以捞出姜片直接下面（用水和面，搅拌均匀的一种稀面糊），如果花生、黄豆不够“面”，还要用小火再煮一会儿才能下面，开锅之后放上提前用香油和盐腌制的细葱花，紧接着再把洗好的菠菜或者切好的白菜叶下锅里，稍一搅拌就可出锅了。出锅之前如果有香菜，还是要撒上一点儿香菜的。如此繁冗的过程，母亲并不厌倦，每个冬天只要我们上学，她几乎都要起来做两碗这样的咸糊涂。隆冬的厨房里，15瓦的电灯泡氤氲在地锅蒸腾起来的雾气中，母亲或背对灶台洗菜切菜，或弯腰烧火。我洗完脸就在她身边嘟嘟囔囔地说：“又是咸糊涂！”

后来弟弟也加入了上学的队伍，早餐桌上的两碗咸糊涂就变成了三碗。直到上了初中之后，我们陆陆续续住校了，早晨加餐的待遇也就取消了。在一段时间里，我还暗自庆幸道：“真好！终于不用每天再喝咸糊涂了！”

小时候的自己是那么傻，不知道这一碗工序烦琐的咸糊涂里埋藏了母亲多少细致温暖的关爱。

最近几年离家近了，经常去母亲家蹭饭。去年冬天一次晚饭过后，母亲问我：“妮子，明天早晨想吃啥饭？喝咸糊涂行不？我今天去超市买了芹菜。”我开始一脸错愕，可看着母亲期待的眼神，我心里顿时愧疚满怀，于是装出高兴的样子：“好啊！”母亲立马站起身来，一脸兴奋地去厨房准备第二天早饭的食材了。

因为我不爱喝咸糊涂，这些年只要我在家，家里的餐桌上就没有过咸糊涂。外出求学的那些年，也没有咸糊涂可以喝，我似乎忘记了世界上还有一种母爱满满的美味叫咸糊涂！

第二天早饭，看着母亲精心准备的那几碗咸糊涂，我不禁又问她：“你为啥这么爱喝咸糊涂？哪儿好？一碗乱七八糟！”这回母亲没有再说：“暖和！”母亲说：“我小时候粮食不够吃，经常挨饿。于是最盼秋收，因为秋收之后有黄豆，有花生，你姥姥就会给我们做咸糊涂。一碗芝麻叶清汤里，掺杂的那几粒黄豆和花生，是我小时候吃过的最香甜的东西，多香啊！”我在那一刻才开始明白，她是想把最好的东西都捧给她最爱的人。从那之后，我再也不说咸糊涂不好喝了。

现在，我的舌尖也开始品得出咸糊涂的香甜温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