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永红
他伏在亲人的背上,像一小截静默的山水。那些曾经的汹涌澎湃崇山峻岭都哪里去了呢?现在,他只是无声无息地,仿佛离开土地的一棵庄稼,被栽种在不属于自己的地方。白大褂,浓烈的药水,来来往往的人脚步匆匆,大都紧皱着眉,苦着脸,人生的苦难压在身上,没有谁觉得轻松快乐。这是一个苦难集中地,那些被疾病压垮的病人,以及他们的亲人,长长的医疗单据,每天逐次累积的数字让人触目惊心。呻吟、哭叫,抑或无声中的绝望。这儿包裹着的都是灰色黯淡的人生。没有人愿意多待一分钟。一来到这儿,必然是心情沉重,触目都是沉重沉痛,就算医生护士,也是那般满脸疲惫,找不到春风满面的愉快和幸福感觉:在这样的环境里,待久了,都会如此。
同样的,他来到这个地方,只能变成沉寂的一小截山水。他经历过的那些姹紫嫣红,鸟语花香,只能是沉寂的,全都闭了嘴,鸦雀无声。
一次次抽血,化验,让他变得烦躁不安。他开始发脾气,不吃饭。他开始一遍遍说着要回家的话,说是死也要死在家里,不要在医院里,等到死了变成了鬼,连回家的路都找不到。
我见过热爱土地的,没有见过这般痴迷的。在家里时,他躺在床上动不了,一个月出不去,便要求母亲扶他出去看看庄稼。我家临路,路南边是一个干涸的大池塘,大池塘再往南边,就是无边无际的庄稼地了。那是多么美好的所在,你看过碧绿的麦地吗?麦苗在阳光下闪烁着绿油油的光泽,空气中飘满麦子清新的香气,那属于大自然的毫无人工雕琢的味道。你看过金黄的油菜花吗?在无边无际的麦地里,一块金黄,耀眼夺目的光采,吸引着我们的眼光,发散着无与伦比的魅力。一大块青绿,再一大块金黄,情感浓烈,激情四溢,西方的油画,在中国的土地上铺展无遗。那是他的乡村,我们的乡村。他的渐行渐远的乡村,也是我们的渐行渐远的乡村。
冠心病、神经性胯骨疼痛,无休无止的憋闷,在他老了之后,全都找上门来。这让人感觉,疾病以前是惧怕他的,怕他的活力四射,怕他的精力无穷。它们一直躲在某个阴暗的角落里,看着他耀武扬威,看着他生龙活虎。那时的他,是铁骨铮铮的好汉,疾病离他远远的。直到他逐渐老了,青玉米秆一样的腰弯了,头发白了,皱纹越来越多,手背上的老人斑仿佛岁月的沉淀,带着可怕的阴影附在那儿。现在,疾病看着有机可乘,便大摇大摆地找来了。
我在旁边,只能眼睁睁地望着,不仅仅是一个旁观者的身份。作为他的亲人,我们不能像一个观众,无动于衷地当一名观众,看着剧中人悲欢离合而面无表情。观众与演员,无非是一个表演,一个观看,所区别的,无非是入戏深浅而已。但之于亲人,则完全不是一回事,那是与他之间扯着筋带着骨的关系。他的疼,也是你的疼,他的痛楚,也是你的痛楚。你们血肉相连。确实,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你们是亲人,因为是亲人,才会痛他所痛,爱他所爱。
抽血、拍片化验、打针、吃药……这一条抵抗疾病的道路,繁琐细致,艰难曲折。一番折腾之后,他安静地睡着了。那些帮他抵抗疼痛的医生,护士,都有了天使的光彩,他们以自己伟大的存在,与病人站在同一战线上,不屈不挠地与疾病作着艰苦卓绝的斗争,要么胜,要么败,虽九死而无悔。你看那些医生护士,把他们当亲人,当做同一战壕的战友,你发自内心地感恩戴德。现在,他终于可以有个好睡眠,不再被病痛所困扰。
坐在病床前,我呆呆地望着他。枯瘦如柴的身体,那身体,真瘦啊,曾经丰润富饶的身体,如今变得水瘦山寒,变成了一小片沉寂的山水。那种亲切的气息,还是那般熟悉。近距离地靠近他,你能感受到他的苍老。虽然,你知道,所有人都会有这样的结局,只是迟早而已。只是在这块沉寂的山水里,依然种植着一个家族的期冀,未来与梦,在亲人的意念中,一直生机勃勃,生长着,茂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