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国华
我幼年时,身体羸弱,经常哭闹。生病时哭、做错事挨打后哭,但更多的是没有由来地哭。而且我的哭法是令大人们最头疼、最厌恶的“撒泼”那种:坐着或躺着,咧开大嘴嚎叫,两条腿轮番踢蹬。农村穷,孩子不金贵,加上闹的次数多了,慢慢的也就没谁去哄了。通常,我的哭声从能响彻半个村庄的尖叫到声嘶力竭再到气若游丝,直至沉沉昏睡。而且,我的鞋跟从开花到补丁到开花周而复始,我的脚跟总是有血痂。我烦躁,并且没有力气干别的,哭是我的日常活动。以上状况,从我记事时起一直持续到上小学。
20多年后,我才懂得那多半是因为营养不良。
不哭的时候,我通常躺在一个僻静的地方,比如田埂、桥头、晒麦场、柴垛旁、大树下、池塘边,数天上的云朵。童年的天空,大概是污染较少的缘故,显得格外高,湛蓝的天幕、洁白的云朵,都像在水里洗过一样,透着说不出的清爽和洁净。我看见小猫转眼变为兔子,骡马一会儿换成猪、羊,神仙骑着怪兽,两头公牛在抵角;看见“火箭”拖着又直又长的白尾巴,这条尾巴慢慢地变粗、发散、消失;看见早上的云团纷拥、晨光万丈,傍晚的云挂夕阳、彩霞满天;看见雨前的乌云翻滚、遮天蔽日,雨后的几朵残云、一拱飞虹……云朵是我的玩具,不,是我的玩伴,它们陪我走过童年的岁月,并烙在我的记忆深处。
我通常会一边看云,一边嚼着甜草。甜草是父亲特意给我剜的。甜草,就是家乡的茅草,在沟畔、地头,凡是没有庄稼的地方,都被它们覆盖,不怕旱涝,不嫌土地肥瘦。它有白色节状的根,蕴涵淡淡清涩味道的甜汁。据一位老中医对我父亲讲,它对人的身体有好处。甜草的口感因季节变化而不同:秋天硬,冬天干,春天绵,我最喜欢夏天里的甜草 —— 鲜嫩、多汁、甘甜、爽口。
父亲是1948年入党的中共党员,我家比村里多数人家要穷。父亲的兄弟均英年早逝,他既要抚养儿子们,又要照顾侄子们,苦累一肩扛。他自己目不识丁,却支持孩子们上学读书,他一再诫勉我们:“你们要争气,好好学,我就是扒房卖瓦也要供养你们念书!”
父亲确实卖过房瓦。那时,家里是土坯房,麦秸苫顶,只有滴水和挑檐处压了一圈小青瓦——我清楚地记得:屋山东面码了一堆小青瓦,放置了好几年,我有一次到上面捉蟋蟀,踩碎了几块,恰巧被父亲看见,结果就挨了打。我当时不会明白父亲的痛惜之情,后来,我知道了,那堆小青瓦本来是为建房苫瓦而准备,临用时被父亲拿麦秸替换而省下来的。它是家里的重要资产。某一天,它被换成了我们兄弟的学费。
记得儿时,总是天刚蒙蒙亮,父亲就拿起农具下了田,半晌午回来匆匆吃过早饭,太阳偏西才回来吃午饭,之后下地干活,直到天黑。
夏秋季节,父亲下地会带上一暖瓶的压井水。遇到特别热的天,母亲总要让我在半晌或下午再拿一大玻璃瓶水给父亲送去。我很不情愿地上路,摘一片蓖麻叶顶在头上,明晃晃的日头照得我眼睛发晃、晒得我脊背生疼,光脚板被路面烫得难受。玻璃瓶那么沉重,我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找到父亲时,头上的蓖麻叶焦了,玻璃瓶里的水被我一路上喝掉一小半,剩下的也被晒温了一定不好喝,但父亲很高兴,领着我摘“麻包”。熟透的“麻包”发出扑鼻的异香,循着那诱人的香味可以毫不费力地找到它们。“麻包”大小如玻璃弹子,没长熟时是青色、发硬,咬一口苦得让人恨不得将自己的舌头吐出来,熟透时是黄色、软的,甜中裹着酸,咬一个汁液四溅,令人齿颊生津。一棵“麻包”秧能结一二十个果,当父亲锄草遇到了“麻包”苗,都会为我保留下来。
父亲的衣服汗湿了又干,上面布满白色的汗碱,就像一片片微缩的白云。
一朵云彩飘过,大地出现一片阴凉,每当这个时候父亲就催我回家跟着阴凉走,这样可以有一段路程不被太阳晒到。
所以在每一个热天,当我嚼着甜草看云朵,总是期望它们路过我父亲劳动的田野时能多停留一会儿,也为他送去更多的清凉。
我17岁那年,初冬的一个下午,离开家乡,北上省城。这是我第一次出远门,透过长途汽车的车窗向外望,天上的白云仿佛依依不舍在追赶,惹得我鼻子发酸。
一转眼十几年过去。他乡岁月,每当南风吹来的时候,总要认真看天上的云卷云舒,感受来自故乡的气息。
去年秋天,父亲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今年清明节,回老家。走进老宅,院落里洒满阳光,檐下鸟鸣婉转,屋内陈设依旧,但物是人非,桃李无言,花空自开。去墓地,趟过及膝的青蒿,父亲的坟茔上,嫩绿的野草茂密旺盛、生机勃勃,随着阵阵清风轻轻拂动,四周寂静。抬头望天,白云几朵,相看且忍泪。
这一次离开故乡,正值午后,走在熟悉的乡间小路上,热乎乎的风吹着,混合着泥土的气息与青草的味道,直沁心脾,令人舒畅。秋庄稼刚没脚踝,四野一片葱绿,田里有不少农民顶着烈日在劳作。天空中一大片云彩飘过,大地出现一片荫翳,忽然,我的眼泪就涌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