犁

□胡天翔

夜晚,油灯昏黄。

亮子刚端起红薯茶，父亲的空碗已放到桌上。明早，我去大响家逮猪娃，亮子和丽子犁窑场的坡地，好种燕麦，父亲说。我没犁过地，我怕犁不好，亮子说。犁不好也得犁，我十二岁就会犁地了，你都十四岁了，还没扶过犁把，父亲说。学着犁嘛，犁个差不多就中，母亲说。犁多了就会犁了，奶奶也说。一家人都让亮子去犁地，亮子还能说啥。

奶，俺大十二岁就会犁地了？亮子不信父亲说的是真的，躺在被窝里问奶奶。是的，你爹没犁把高，你爷就让你爹和你二叔去犁地；你爹扶犁,你二叔掌鞭,犁得像老母猪拱的，你爷还用鞭子抽你爹的屁股。奶奶说。咱大还骗你吗，让你犁个地问这问那的，要不你赶牛，我扶把。妹妹也来说自己，亮子还能说啥。

一大早，父亲把犁子和牛套从牛屋里搬出来，亮子把老牤牛（公牛）牵出来。给老牤牛套上牛套。亮子扶着犁把，丽子拿着鞭子，老牤牛拉着犁子出了院子。慢慢犁，不要急，我逮了猪娃就去喊你俩，不耽误上学。父亲拿着一个破化肥袋子，边说边朝杨大响家走去。父亲想去早点，逮个肥壮的猪娃。

村庄和田野都被笼罩在雾里。到了坡地，浅浅的犁痕停止了延伸。亮子提起犁把，犁铧钻进了土里。“哞——”老牤牛拉不动犁子，叫了起来。别急，一会你再下劲，亮子说。捋捋袖子，亮子把犁子从土里提出来一点儿。亮子学着父亲扯起了长腔，可那尾音一滑，在空气中就消失了，老牤牛没有拉着犁子走。丽子，你抽它！亮子说。啪！妹妹在老牤牛屁股上来了一鞭。挨了一鞭，老牤牛低头向前猛地一挣，犁铧划过一点儿地皮，一下子从土里钻了出来，亮子没有扶稳，犁把差点儿脱了手。亮子扯紧了牛绳，又把犁铧按进土里。老牤牛拉着犁子向前走，亮子手忙脚乱地犁着，就是扶不好犁把。犁铧入土深，老牤牛拉着沉，走得慢；入土浅，犁铧只划了一点儿地皮，地犁得不匀称。快一阵、慢一阵，深一犁、浅一犁，亮子别别扭扭地跟着犁子走。亮子这样犁，老牤牛也不适应，犁铧吃土一深，它哞哞地叫着，像是表达不满。

东方有了红光，雾薄成丝丝的白纱。在窑场打工的人来了。他们有的拿着铁锨、铁锹、钉耙，有的推着架子车。你看一民的孩子多能干，这么早就来犁地。杨林说。亮子真不赖，会读书，会犁地，能文能武。麻子爷爷说。二叔也来了。看了一会儿，二叔要过亮子手里的犁把。连鞭子都没拿，二叔赶着牛犁了起来。到了地北头，二叔把犁子还给亮子。

二叔朝一个大土堆走去。土堆子下是制砖机，二叔在拉板车。

天亮了，太阳闪出了半个脸。制砖的工人开工了。柴油机响了，声音震耳欲聋，犁地的老牤牛受了惊，乱蹿乱蹦。忽然牛套断了，牛撒开蹄子跑起来。亮子紧紧抓住绳子，被牛牵着跑了起来，连鞋都跑掉了一只。快到村口了，老牤牛才停下，被亮子牵了回来。丽子拿着鞭子站在地头，亮子的鞋被丽子捡回来了。

地，还得犁。老牤牛还是害怕柴油机的声音，一步也不肯往前走。亮子大声地吆喝，不走；丽子一鞭鞭地打它，还是不走。后来，亮子让丽子在前面使劲拉着牛绳，牛绳扯紧牛鼻子，老牤牛护疼，才不情愿地拉着犁子，一步步地往前走。

湿的泥土，在犁铧上翻滚、打转，终又滑落。一圈，两圈……最多还有一圈地，亮子看见父亲来了。父亲背着手，沿着大路走了一段，又折了回来。父亲让亮子停下来。父亲要过丽子的鞭子，抖了抖。看见父亲抖鞭子，亮子吓得心怦怦直跳：父亲嫌自己犁得不好，像爷爷拿鞭子抽他一样要抽自己？没想到父亲只是把鞭子放到地上，然后抽出一根烟，点着，吸上了。

父亲吐出一口烟。亮子长出了一口气。

你俩回家吃饭吧，我把没有犁好的地方再犁一下。父亲说。

太阳完全出来了。轮窑之上的太阳像一眼又圆又大的喷泉，一道道霞光像溪流一样不断地从泉眼涌出来，染红了天空。

那是一轮红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