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蔡籍知名作家张新科扛鼎之作
远东来信
长篇小说连载
蝗蝻在地里折腾的第二天,老怂疯了。
那天老怂一个人手敲梆子,从村东头走到村西头,又从村西头走到村东头,边敲边喊:“吾辈作恶,天降惩罚,呜呼快哉!”老怂口冒白沫,扯着嗓门喊了一天,天黑的时候,扑通一声摔进了村东头的沟里,蹬了两下腿之后便咽了气。
上蔡的民谚称:“一年粮食够不够,必须等到秋收后。”现在,还没等到秋收的到来,田里已经赤裸裸、光秃秃一片。1943年的秋季对潘进堂村里的人来说比去年加倍难熬。
八仙在村子里待不下去了,他举着白旗去了离上蔡20多公里外的邻县西甸。
西甸县城有个火车站,是郑汉铁路上的一座小站。白天八仙进不了车站,就在站门口算卦,算卦挣来的钱勉强能够填饱肚子,夜里的行动才是八仙来西甸的真正意图。每天半夜,八仙脱掉长褂,藏好白旗,腰里缠个空布袋,从二三公里远的城外沿铁轨猫着腰进了车站,爬上货车车厢去偷日本人的煤炭。背着偷来的一布袋煤炭,八仙先藏在
每隔三四天,八仙就会背着一布袋红薯干回到村里,一半留给桩子,一半分给雷奥。
八仙每次从西甸回来,都给两个孩子谝上一段。不是说这次遇到了一个身着大红锦衣的富商,就是说碰到了一位手握雪白手绢的官太,他的卦一语道破天机,对方先是点头称是,然后俯首掏钱。
雷奥说:“下次你带我一起去西甸,我想看看你算卦。”
“你活得不耐烦了,哪能让你往老日的枪口上撞。”八仙说。
桩子说:“大,你下次带俺去西甸中不中,俺想去看火车。”
八仙说:“火车满身都是牛蹄子,弄不好蹬你一下,像咱村的王拐子一样,将来你还娶个狗屁媳妇!”
春节快到的时候,八仙又一次从西甸回来了。不过,这次他没有背回一袋红薯干,而是空手摸黑回了家。八仙不但手空了,而且三颗门牙不见了。两个孩子不知道为什么,但潘进堂知道。半夜里八仙正在火车车厢往布袋里装煤时,被巡逻的日本兵发现了。八仙跳下车厢沿着铁路跑,子弹在耳边嗖嗖乱窜,一口气跑出二三公里,最后摔倒在铁轨上。八仙的命捡回来了,但三颗门牙留在了西甸。
从此之后,八仙说话特别费劲,他老把“中”说成“冲”,把“红薯”说成“风书”。雷奥笑他,八仙对雷奥说:“这回俺的崔(嘴)变大了,等你将来有本事了,给俺蒸一锅好面馍,俺一嘴能吃虾(仨)!”
八仙不敢再去西甸,就跟着潘进堂敲梆子要饭。
八仙的梆子一响,潘进堂就扯起嘶哑的喉咙唱起来。潘进堂根据每个大户人家的年龄和从事的行当,变换剧目,唱《对花枪》、《三上轿》、《宇宙锋》、《春秋配》……
一次,潘进堂和八仙来到一户人家门前。这家人死了当兵的儿子,潘进堂唱起了《三哭殿》。一袋烟工夫后,对方的家门没有打开,潘进堂没有停下,唱得更加起劲:“李世民登龙位万民称颂,勤朝政安天下五谷丰登。实可恨摩利沙犯我边境,秦驸马守边关为国干城……”这一段唱完,大门开了。门内,一对老人听得老泪纵横,门外,潘进堂和敲梆子的八仙眼里也满含泪水。
1944年的春节到了,上蔡县城里没有旱船、没有狮子舞、没有“扁担桥”,更没有打铁花。每个村头多出了一座座新坟。田野里一望无际的是白花花的积雪,像是给大地穿上了一身孝服,肃杀凄凉。凛冽的寒风在旷野上呼啸激荡,卷起了雪雾弥漫天空,扬起了坟头未被白雪盖住的土粒,洒落在白茫茫的雪野上,如同少女姣好面容上长出的斑,看了叫人心里发怵。
逝者不得片刻安宁,生者还得苟延残喘。
日子苦撑到了清明节,正当潘进堂和雷奥揭不开锅的时候,潘姨手牵保立从上海回上蔡给爹娘烧纸祭奠,她背回来了一袋米和一壶菜油。
在爹娘的坟前,潘姨哭了半天;在嫂子喜鹊的坟前,潘姨也哭了半天。潘姨的爹娘没有去过上海,他们在潘姨长大之前就去世了,这给潘姨留下了终身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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