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忆父

李国忠

不知是坚强还是软弱，父亲去世后，我一直没有写一句关于父亲的文墨话语。清明脚步日近，一种惶恐感日益逼近，寒气袭人，伴随春风无孔不入。父亲坟头上的草，是不是已经开始萌发，从此成为一版再版的清明书，任凭锄头镰刀的阅读和问候，那么抒情，那么浩浩荡荡。一些关于父亲的影子莫名晃过苍茫大地，我知道每个细小事物都起伏在心底，只要触碰都会从根部萌发新芽，成为永难忘记的记忆。

父亲是个苦命人，3岁丧母、6岁失父，父亲的记忆只是1942年奶奶饿死前不舍得喝的大半碗稀饭。之后，父亲便与姑姑一起在爷爷的哥哥那生活。大爷家也很穷，吃了上顿没下顿。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父亲7岁时已是夏打猪草，冬拾柴火了。据他自己讲，他很会瞄准，再高的枯枝用半块砖肯定能打下来。

父亲知恩图报，父亲念叨最多的是人不能忘本，要施恩莫记，得恩莫忘。爷爷、奶奶去世后，父亲免不了吃百家饭、穿百家衣。我们村是个大村，南北村口有两眼井，父亲成年后，村南半部家中缺劳力的乡亲，所用的井水由父亲承担，一直持续到各家开始打压水井。我参加工作之后，每每父亲带着村人找我，大到人员安排，小到看病就医，我有些不耐烦，但父亲依然如故。

父亲极其善良，见不得任何悲伤之事，而且极易入戏，看悲情戏从来都是两眼泪花。生活困难时期，几家穷亲戚上门，他绝不让空手，粮缸里的粮食都是与来者一分为二。记忆中，我家冬天夜晚是不让吃饭的，天一黑，就被赶到床上，“人是一盘磨，躺下就不饿”。要饭的上门，父亲要么给一个馍，要么给一碗饭。进城后，碰见乞讨的人，哪怕是手上只有一元钱也要给人家，尽管我再三交待很多乞讨者是“骗人同情的”。

父亲青壮年时期，力大无穷，号称“霸王”。生产队时，父亲曾经肩扛3个布袋（一布袋60公斤左右）。父亲干活从不惜力，担任生产队队长多年，历来身先士卒，承担最重的，干里最多、最快。每次治河、修路等大的工程项目总能得先进，家里像茶杯、茶缸、毛巾等奖品从不间断，我上小学的书皮都是父亲的奖状包的。1958年挖宿鸭湖水库时，父亲突患重病，队里要送他回家，他坚决不让。事后他回忆说，如果死在工地上，上对得起国家，下可给养母挣一个烈属牌子报养育之恩。那时，父母刚刚结婚，直到现在每话及此，母亲仍然老泪纵横，怨父亲狠心。

父亲讲究忠孝节义，爱恨溢于言表，从不拐弯抹角。由于没上过学，忠孝义悌均来自于农村说书、戏曲、通俗故事。父亲经常打抱不平、仗义执言。也曾因根红苗正，当过很长一段生产队长，但最终因为不愿虚报产量而辞职。

父亲智商、情商都很高，是个有智慧的人。他虽然不识字，但象棋、军棋在村里却是一流，像插大方等地棋更是首屈一指，从无敌手。父亲得病之后，4年多的透析对身体损害很大，也非常痛苦。清醒之后，再三给我交待，80多岁了，他是他这个年龄段朋友当中最后一个了，别让他插一身管子去见他那帮老伙计们，坚决不再透析。说父亲不愿浪费国家医疗资源是说“高”了，但不愿拖累儿女是“真”的。父亲病重在夏季，总是担心去世在三伏天，我在他床头前，他说若在三伏天去世，是老天爷惩罚他说“瞎话”了。妹妹们问他最疼爱谁，三妹问他他说最疼三妹，二妹问他他说最疼二妹，小妹问他他说最疼小妹，他还对我说：“你是家中独子，你说我最疼谁！”之后，他又是一番交待：大姐把你抱大，现在身体不好，要去看望，子女要帮忙照顾；三妹两个女儿就业在关键点上，你要操心；二妹家庭条件较差，你要照顾；小妹最小，你更要时常过问。你媳妇跟你一辈子了，不嫌咱穷，要对人家好；星星身体不好，要多关心。父亲，你真把儿子当成“铁人”了，无所不能呀！知子莫若父，你想让我和你一样，心里装着别人，从来没有自己。

实际上，父亲于我，严厉多于慈爱，疼爱只听于母亲和亲戚的言谈。我和父亲都是麦秸火脾气，一点就着，我俩屡屡针锋相对，那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一直持续到父亲病重。直到我急急忙忙赶回，才觉得父亲时日不多了，我平时陪父亲太少了。父亲去世之后，细思细想，我对父亲可谓是全面继承，不仅面貌，还有脾气、秉性。父亲的善良、耿直、磊落、豁达、公道、正派，父亲的勇于直言不讳、敢于快意恩仇，守住本心、不染尘埃，都在我身上有所体现。

父亲去世之后，我从母亲、亲戚、乡人处打听父亲生活的点点滴滴。我知道此生与父亲再无相见之日，所走之路那么远，所经之人那么多，虽然没有陪伴所有的生活细节，但是父亲骨子里的坚硬、血液的滚烫、眼神的冷峻，永远难忘。

父亲，我仍然是你重锤之下一块坚韧的铁，仍然是你田园里一株茁壮的麦子。

父亲，虽然清明已经成为我不愿触及、不敢提起的词语和节气，但我永远是您的儿子，血脉里镌刻着您的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