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友民
颜体汝水
783年,唐德宗命颜真卿前往叛将李希烈军中劝降。李希烈闻其弟李希倩伏诛,忿怒,遣中使至蔡州杀颜真卿。
——据《资治通鉴》
八月,壬寅。大唐的秋虫早已在盛世里养肥,
被一场离乱抖落。秋声四起。
颜鲁公于龙兴寺,缢杀之。
是日,挂在蔡州瓦檐上的风是颜体的;
整个淮西的草木之舞是颜体的;
汤汤汝水,向东行走的脚步是颜体的;天中山,
及其深埋山中的石头里的光是颜体的;
这一年,一些诗人胯下奔突的比喻是颜体的。
新旧唐书的这一章,都是颜体的。
此后数百年,黄河与中原,
曾经用瘦金体书写。
有骨,但气短。骨瘦,如柴。
十三世纪,丽水丞赵与时观颜真卿书,却见——
“项羽挂甲, 樊哙排突,
硬弩欲张,铁柱特立,卬然不可犯。”
二十一世纪,曾经颜体的汝水岸柳依依。
另一种柳体,就这样
轻轻地,刷新一个时代。
汝南王巡行的春宵
秦宗权,初为许州牙将,黄巢兵败后,据蔡州称帝,四处劫掠,史载“鱼烂鸟散,人烟断绝,荆榛蔽野”。
——据《旧唐书》
一个帝国的春天隐退于一张脆黄的薄纸。
一个言称受了神旨的王在褪色的虚词中现形。
佩戴金徽章的王,
目光如炬,俯瞰众生,洞察幽微,
扫视人间如雨打秋叶,风卷残云。
他在春夜宴后高高地飞,低低地翔,
巡视他的应许之地,
诊问人间疾苦。
统帅光明和黑夜的王,
风尘仆仆,在深夜里忙碌,
如春天褶皱里的猫,
了无声息地巡行在草民的院墙、房顶,
如履平地,如来到自己荒芜的花园。
他宽大的裤衩上,印着
写意的、由自己体液绘就的领地图,
罩在洁白的朝服里,散发如铁的光芒。
他俯身,一道闪电霹开夜色中的花朵。
春风吹拂他,他的春风吹拂花儿。
那些花儿,就怒放在汝南郡的春汛里,
成为千百年后方志上一些暗香浮动的省略号。
此时,渡鸦掠过汝南郡衙的瓦顶,
给这一年的春天叼来瘟疫、闪电和流水。
蔡州晚唱
1070年,欧阳修任知蔡州,改号“六一居士”。次年辞职。
——据《宋史》
熙宁三年。黄河十万岁,浊浪一千尺。时热时凉。
大河挟风,东京案头的茶水时热时凉。
东风渐老。大宋脸上落满老人斑一样的黑蝴蝶。
欧阳文忠公老矣。
而楚天里的蔡州开阔,汝河里的水与草年轻。
“臣伏奉敕命,就差知蔡州,
于九月二十七日赴上讫者”。
喘着粗气的一匹老马,肺叶里,
全部的嘶鸣都已经吐尽,石头般种植于
开封、洛阳、夷陵、滁州、扬州、颍州、应天的大地上。
尚能饭,尚能在这长淮之右壤鸣否?
庙堂上的疾风且不须管,种下的石头开花与否且不须管。
惊堂木就少敲些吧,易于勾起悲愁的诗少吟些吧!
美人,也不必了。
“我亦只如常日醉,莫教弦管作离声。”
藏书一万卷,集录金石遗文一千卷,
有琴一张,有棋一局,有酒一壶。
加上有一翁乐于其间。
而另一些你仅有并紧握的——
一截光阴,一线天,一丈地,加上
一腔悲凉,秋风一样卡在喉咙里,
没有呼出来。
熙宁四年五月。一纸《蔡州再乞致仕第三表》,
伏望“自驾柴车而即路”。如此,
蔡州云上和水里的蓝,风中和野里的绿,
升起一匹老马,如升起的一片浮云。
蔡州有酒,醉翁已无醉意。
蔡州有诗,老于蔡州的六一居士已无诗。
无醉,就是已醉。
无诗,就是好诗。
肆头悬壶
费长房,汝南方士。尝从壶公入山学仙,能医重病,鞭笞百鬼,驱使社公,悬壶济世。
——据《后汉书》
要街肆俨然,肆头有悬壶。
壶里有乾、有坤。玉堂严丽,旨酒甘肴。
有仙风吹拂疼痛的凡间。
在虚无中,能抚摸到存在。
要践荆棘于群虎之中,
要卧于空山中的空室。
以朽索悬万斤石于心上,
有众蛇竞来啮索,且断,而不移。
要接过凭空递来的一根竹杖,与符。
要骑竹杖而行,腾云驾雾,重回人间。
把山中几天,拉伸为山外的十年。
要在虚无中紧握善的存在。
佩神符,骑竹杖,穿越昼夜、阴阳,
笞百鬼,使社公,医众病。
要登高,插茱萸,饮菊花。
赶在九月九前说出真相。
要葫芦里有药,
人世间无病。
成于符,亡于符。
在人神同台的剧场里,
符是木偶上方的手指。
叔度汪汪
黄宪,字叔度,汝南慎阳人。其言论风旨,无所传闻,然士君子见之者,靡不服深远。郭泰称:“叔度汪汪如万顷之陂,澄之不清,扰之不浊,其器深广,难测量也。”
——据《后汉书》
我看见浩浩之水,若海,
悬浮在汉朝的当空。
(此前,范晔在南朝众多的寺庙间看见过,
颜真卿在蔡州的行云流水上看见过。
白居易脚登五言芒鞋
访陶潜时,看见过。)
高过皇冠上的流苏,
率土之滨的锦绣文章,鸿鹄的翅膀……
有人在它的下面唱大风歌。于是,
风,吹落一个王朝。
又一阵风,
吹落一个王朝……
飞沙走石,刀起头落,
英雄、美人皆尘土。
而海,依然高蹈,波澜不惊。
清洌,如鉴,倒映熙攘人世。
汪洋而不恣肆。
是为水,而深于水。
千年已去。写海时,我写下范、颜、白,
不敢写下一个“我”字。
而有一次我路经一场大雨,
走在慎阳路上。每一滴雨,
都像一个小型闪电,
驻进我即将麻木的左半边身体。此时,
我听到了高处的潮汐,如钟声翔集。
如此遥远,如此清亮。
叔度,
汪汪!
月旦春秋
许劭,字子将,汝南平舆人。少峻名节,好人伦,好论乡党人物,每月辄更其品题,故有“月旦评”。
——据《后汉书》
就像今天,太阳正在升起,也正在落下。
一群眼睛蓄满风云的人,
在清河岸上坐下来。
从头顶的星宿开始切题,
辩驰骋之事——
清论风行,高唱草偃。
骐骥与驽马,能臣与奸雄,
一一臧否。
仿佛堆满姓名的户籍室,
为一干人等,一一证明存在。
仿佛法庭,为有罪和无罪的草木,
重新安排季节。
“雌黄出其唇吻,朱紫由其月旦。”
那些判词,
袁绍领走就去平幽州了,
陈蕃领走就该步下庙堂了,
曹操大笑着领走, 观沧海去了。
初,劭有高名。和一群眼睛蓄满风云的人,
手执一个时代的判词,
在清河上游的岸上高声宣判。
头顶上,太阳正在升起,
也正在落下。
义侠啸
方珤,汝宁千户所人。貌魁梧,骈肋多力,能举五百斤鼎,并挽双弓,盖义侠也。正德六年冬,霸冠刘良、赵燧等至汝。佥事王玹招集义勇为守击计。珤应募,出拒贼,遇于韩庄。贼锋甚锐,众遂溃。珤独奋力战,手刃数十贼,贼皆辟易。矢尽刀折,下马撤屋椽复战。贼围绕数匝,攒矢交射。死时年二十九。
——摘《万历汝南志》
噫!风萧萧兮,冰凉的不只汝水和明朝,
还有汝河岸上哐啷尖叫的刀光。
大明的一介草民,历史身上的一个单细胞;
蔡州一千个生长季中一季里,十万亩芝麻中的一粒。
——可以忽略不计。而两个繁体小楷,种植在
盈尺厚的《万历汝南志》里,历史陡然重了一克。
无炊可升,无酒可吃,
只有风可饮。只有
迎风起舞的荠荠菜们,恣意的
抽出绿,和力,和胆。
长啸三千丈,
溅起天光三万束。
淮草升起路,路被剪刀喝断。
抽象的义,就在此具体起来。
箭雨射穿啸声、胸膛,和一个如血黄昏。
秋风似铁,吹破的秋风辞散落一地。
长风入松,英雄气短。
历史,陡然重了一克。
一寸春色
楼琬(楼东玉),蔡州营妓。元祐元年,秦观有《水龙吟·小楼连苑横空》赠琬。
——据《高斋诗话》
那只淮西口音的旧燕,怀里的小春天又长大了。
驭细雨而来。翅膀一斜,剪下一寸春色。
一寸春色,拈在一个人的纤指上,
扑扑棱棱地打开。
像神宗的手上拈着一个盛世,
蔡州的花下重门拈着一缕风雅。
像绣毂雕鞍上的少游,拈着水龙吟,
从昨夜的一团湿雾中,从连苑横空下,走远。
卷珠帘,单衣初试。栏杆上晾晒明月,遁入
镜子。倚着满院虚无,怅望。
帝国有万丈高楼,万卷绮丽。
少游有破暖清风,弄晴微雨。
“燕子,燕子,把云梳一梳!
一阵好风,需要吹开一朵好云。”
“燕子,燕子,把雨列成阵,擂响
天上的沉雷。该坍塌的就让它塌陷吧!”
一寸春色,拈着。像黄昏时掌上一盏灯,指引
他脚上的鞋子,一路打苞一路绽放的一阕词。
指尖上挑着一寸春色的人,
是蔡州指尖上的一寸春色。
蔡州,是少游的一寸春色。
少游,是帝国的一寸春色。
春色如水,
忽然而已。
此去蔡州
1085年,秦观37岁。岁末,去蔡州任教授。
——据《秦观年谱》
元丰八年岁末。少游赴
前路遥遥,如星汉迢迢。
一枚书生,身背茫茫然一束,
上路。
而造化不语,明了他此后的一切——
以左,是柳永,是杨柳岸,长江水无语东流。
以右,是周邦彦,是道连三楚,天低四野。
往前走,是声声慢,以及
敷在声声慢上的泥泞,开在泥泞上的花朵。
是被流放的骨感的踏莎行。
走九里,有娄婉怅望,有小楼连苑横空。
走十里,有陶心儿低眉,有玉楼迢迢尽。
走一个早春,批山阅水,有《汝水涨溢说》。
越走,天越空。
越走,路的下阕越婉约。
有人在路上高喊:山抹微
喊声,连同云彩,都被大风卷走……
而此时仍是元丰八年冬天——
将要路过的尚未走近,将要发生的尚未发生。
慢词,太漫。
蔡州的流水尚未等来涨潮,和美人。
前路遥遥,如星汉迢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