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随根
很少有机会陪家人出来逛商场,和妻女一起走在人群中,一股温馨浸润心头。而我不明白为什么,心中却隐隐有一丝驱之不散的失落和惆怅。
一位花白头发的母亲和一位年近不惑的男子走了过来,在距我不远的鞋柜前指指点点。他们的长相告诉我,这可能是一对母子。儿子一直在说话,母亲很有涵养地时而点头,时而微笑,时而简短作答。我驻足而立,默默地看他们在我身边走过。凭感觉,母子俩是来买鞋的。这一刹那,我忽然感到哽咽和窒息,感觉到了失落惆怅,虽有现在殷实幸福的生活,可一想到母亲买来没穿过的那双鞋,我抱憾终生。母亲离开我已经40年了。
那一年我13岁。我清楚地记得,在母亲被“75·8”洪水夺去生命的前一年,父亲和我一起卖了家中仅有的一头猪。母亲用3元钱,在县城给自己买了一双黑平绒布鞋。我想着家里困难,用钱的地方很多,说了一句至今让我悔之不及的话,“买了也不能穿”。也不知是母亲太看重儿子的话,还是真的舍不得穿,神情黯然的母亲仅试穿了一下,就小心用布包起来放在柜子里,从此那双鞋再也没挨过她的脚。然而,令谁也料想不到的是,那场突发的洪水让我们母子从此阴阳两隔。洪水过后一个月,我和父亲从非灾区回到老家,在家中房屋被洪水刮平的地面上,静静地躺着母亲那双没舍得穿过的黑平绒布鞋。
娘一生勤劳吃苦,幼年失去母亲,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嫁到梅家后,父亲性格爆躁,加上耳背,娘常常忍气吞声。在那个贫穷的年代,她多年舍不得做一件新衣裳,省吃俭用,供养我们兄弟上学,没享受过生活的随意。那双珍藏在箱底的新布鞋,正是娘对美的向往和对美好生活的期待。娘善良厚道,谁家有了事,她会放下手里的活,跑去帮忙。在乡亲们眼里,娘是一个宽厚朴实的人。娘,我多想看到您穿上那双新布鞋走路的样子,多想看到您脸上露出的笑容。
娘,您和我们分离后,被洪水冲到哪儿去了。听邻居二大妈说,她和您最后一直在一起,她在水中抱着一棵树,开始叫您两声,您还模糊地给她说话,后来再叫您时,就看不到您了。
您不会知道,夺去您生命的洪水是怎么来的吧。那是因为一次台风北上,引发罕见的暴雨而产生的巨大灾难。那年中国大陆第3号台风,在福建登陆后越江西、穿湖南、直入河南,造成历史罕见的特大暴雨,板桥水库等数十座水库群全部被冲垮。板桥水库垮坝5小时后,库水即泄尽。汝河沿岸,当时的14个公社、133个大队的土地,遭受了刮地三尺的罕见冲击灾害。
在京广铁路线上,水浪形成的巨大落差,在翻越铁路时涌入路沟,成为许多人的坟墓。人们直接被水呛死,或被吸入涵洞窒息而死,更多的人,在洪水翻越京广线铁路高坡时,卷入旋流不复此生。父亲和我、弟弟随圈都在这里经历了九死一生的考验。洪水过处,田野上的熟土被刮尽,黑土荡然无存,遗留下一片令人毛骨悚然的鲜黄色。咱家里您和奶奶、妹妹玉琴、弟弟小五被夺走了生命。
洪水过后,我们得到了祖国四面八方的援助支持。我和父亲、弟弟随圈相依为命。在党和政府的关怀下,后来我上了高中,毕业就当了兵。出河南、进山西、闯河北,在部队干了30年,现转业到郑州。父亲17年前去世。娘,您二儿子随圈两口现在海南做生意,孙子辈的也相继成家,都过上了很幸福的日子。
娘,我清晰记得您的面容。但那穷苦的年代,您也没留下一张照片。多少年来,我每次回老家,都到咱家老房子的地方转一转,总是蓦然回首,仿佛看到您穿着那双新布鞋,微笑着向我走来。刹那间,我泪眼朦胧。我的愧疚,我的遗憾。想您的慈爱,想小伙伴的调皮和友谊,想村里人的纯朴和善良,想自己的浮躁过失,想将来的目标前程,想如何报答父老乡亲。
那对买鞋母子的背影渐渐走远了,我还伫立在那里,一动不动。
娘,我真的很想给您买双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