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秦 丽
去兰亭山时,恰值早春。山已醒,草木惺忪,水吟其间。一路行去,墨池石砚、亭台轩榭……若非这兰亭集序的绝唱及魏晋人文的浸润,兰亭山便只是寻常山水了。
魏晋风,多为后人所慕。一卷兰亭集,至文人、书者所仰视的高度。昔时 “群贤毕至”、“一觞一咏”的畅意和喧哗尽被收入序里,如今,空余兰亭山让行者追慕而至。
伫立在书法碑文前,默临其运势、风骨,想及那场诗、文、酒的盛宴,觥筹交错的王羲之、谢安……突然就想起谢道韫。
一直很想探究谢道韫的内心,囿于自己学识浅,只是望其项背。
谢道韫为后人所识,多是因了她小时的吟雪句。一句“莫若柳絮风中飞”,其雅人深致,不仅为叔父谢安所赏,也由此被誉为“咏絮女”。
作为宰相谢安的侄女、书法大家王羲之的儿媳,后世流传的关于她聪慧、才辩的佳话颇多,这大抵可归为禀赋使然、名门熏陶,博人一奇一笑,而真正撼人于心的是谢道韫的气度,是其内心的开阔、高远与清朗。
她,于学,深谙琴棋书画,广览诸子百家,为时人所仰;于人,是儒者的“温、良、恭、俭、让”;于心,有道家的“虚空静笃”和佛家的普世之怀;于事,却有将者的“智、信、仁、勇、严”。小女子的锦心绣口、大丈夫的淡定沉稳,在她身上有着一种自然的融合。这样的女子,便美得无懈可击。
谢道韫后半生的经历,印证了她波澜不惊的气度。嫁入王家,正值“王与谢共天下”的鼎盛之景。树大招风,盛极而衰,往往是历史的惯常。数十年后,王羲之、谢安均已作古,孙恩之乱爆发。据载,在这场动乱中,谢道韫的丈夫王凝之及子女全部为孙恩所害。
生于将门的谢道韫早已涵养出“每临大事有静气”的将帅之风。当其危难之时,谢道韫令全府婢仆提刀而出,听其号令。临贼兵之阵,乘坐舆帐内,怀抱唯一幸存的三岁外孙,面不改色,指挥若定,并手刃数个敌人。
气质是一种力量,无须声张,却有千钧之势。面对谢道韫的不卑不亢护其外孙之辞,孙恩为之感佩,命人将其与外孙送返故居。
此时的谢道韫应在不惑之年。没有了西窗共烛,并不就此干涸;而子女尽丧,不再有绕膝之欢,一介女子,怎堪此痛。
躲进小楼成一统。门帷久已不开,青丝渐染寒霜,阳光一寸寸掉落屋檐,透过窗棂,浅浅地爬上墨砚、卧榻。一个人,执笔凝思,昔日堂前的燕儿不知栖息何处,风落了柳絮,听得一片静寂无声。无法考究寡居会籍的她,曾有过怎样一段暗色的日子。
只是,对于强者而言,孤独不意味着消沉,反而是一种更深刻的美的孕育。内心有饱满的种子,即便植在隙缝里,依然可以长成葳蕤之林。
据说孙恩之乱平后,新任太守刘柳久仰其名,前来拜访。谢道韫并未闭门谢客,而是以礼相待,侃侃而谈,风致高远,词理无滞。柳退而叹曰:“实顷所未见,瞻察言气,使人心形俱服。”
晚年的谢道韫,一炷香、一素纬、一盏茶,为当地学子传道授业解惑。她潜心诗文,著书立作,在枯涩的日子里滋养出自己的尊严和风范,被人仰之弥高,尊之为师道尊。
“逝将宅斯宇,可以尽天年。”在谢道韫的《泰山吟》里,读到其随遇而安的心境。“情有大失不自伤”,一个人的风骨,不在于繁华时的荣光,而在于落寞后的气度。
时人评价谢道韫:“神情散朗,有林下风气。”谢道韫的气质,归于一个 “朗”字,这是一种风光霁月的开阔与澄澈,一种静水流深的成熟和智慧,一种看惯春花秋月的散淡与从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