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开花结籽的草
□杨暖
出去跑了一个假期,美丽的景区人流如织,回到村子一下子放松了,心里好庆幸还有一个安静的村庄收留我。下了一场小雨,到村外新修的路上走一走。秋天的原野,惟有这些开花结籽的草,白茅、青葙、红蓼、黄蒿、莎草、野苋。它们的名字里有诗经的气息,读一读,秋意斑斓。
顾城写过的一首诗:“我多么希望,有一个门口,早晨,阳光照在草上。我们站着,扶着自己的门扇,门很低,但太阳是明亮的。草在结它的种子,风在摇它的叶子。我们站着,不说话,就十分美好。”
当一个人独立地融入了世界,体味着周围世界里那些微妙丰盈的美好,她的内心是有光的。这样的光芒缓缓散发出来,创造自由与喜悦。而且还知道,世上还有另一个人,她也跟自己一样能体会这些别人忽视的美好。这种内心的默契像秋日的阳光照在原野上,看着风中那些开花结籽的草,我们站着,不说话,就十分美好。
这个秋天,我常常徜徉在空旷的原野上。刚刚经过一场纷繁忙碌的秋收,村庄和土地都呈现出一种劳作丰收后的疲倦与萧瑟。它们静默在原野深处,互相簇拥着,平静平和,各自安好。而那些被秋日阳光晾晒后的秋草则呈现出一派迷人的秋黄。秋风来兮,秋雨来兮,那秋黄缓缓匍匐于大地深处的姿态,真是好极了。我的目光流连之处,大地青黄苍茫。风过后,秋草秋花在秋风中迅速老去。它们生命的最后一程,是拼尽力气开花结籽、繁衍生息。大自然也和人们一样,老去,亦是新生,想一想,真是迷人啊!还有什么比生命的交接更阔大而庄严的呢?整个秋天的质味,也因此越发叫人深醉了。
白茅,青葙,红蓼,黄蒿,莎草,野苋。这时节乡下最常见的野草野花,我小时候它们就长在这里。如今二三十年过去了,它们依然长在这里。乡土植物裹挟着亲情乡情,我们离开故土时,它们在。终有一天我们回来时,它们还在。在此地繁衍生息,比我们更执着于乡土。
白茅的色彩丰富起来,不再是葱茏的绿色,青黄,褐红,焦黄,长长的叶片统一朝着风的方向,柔顺飘逸。红蓼开了整整一个夏季,游龙般的花穗渐渐枯萎,和红色的茎秆一样,整片的红色立在沟坡上,在秋风中一天一天散尽了水分和色彩,直到冬天来临。莎草的种子已经成熟。一穗穗、饱满丰盈的种子,将要随着枯萎的草茎散落在草丛里。每一片草丛都有着丛丛密密的草穗低垂着,等待风将它们吹散,鸟将它们带走,雨水将它们打进泥土里。被种子喂养过的风雨、泥土、小鸟,将会让种子得到新生。
以往,我关注的野草野花多是在它们盛时。春夏之季,野花盛开,野草葱茏,大地一片繁茂,被装点得缤纷多彩。这个秋天,我却被秋天里野外草花惊人的繁衍生息惊着了。在老去之年,它们的花穗草籽是那么丰饶。每一株野花野草都被枝头沉甸甸的种子压得弯弯的,风一吹就倒伏在大地深处,那么甘愿,那么平和。这样的老,是成熟,是生命能量的成熟。
往常不太明白,野草野花为何会有那么强大的繁殖能力。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似乎只要有泥土的地方,就有种子生根发芽,无所不在,一年一年都是如此。秋天走在原野里,看着植物如此密集地开花结籽,千支万穗,在这个秋天里显示出种族繁衍的强大基因。目光所及,每一棵野草都结出了毛茸茸的草穗、花朵,而每一株草穗、花朵里都盛放着密密集集的微小种子。待秋风一吹,那些微小的种子就散落在泥土深处。有泥土的地方,就有野草野花的种子。等到来年,只要遇到水和阳光,这些草种子、花种子就会自动萌发,长成春天里的野草野花。一年又一年,原野里的野花野草就这样自生自灭,顺应大自然的时节,完成生根发芽、开花结籽的生命过程。它们的生命朴素卑微,却又生生不息。
仔细观察下,野苋的繁殖能力是惊人的。因为每一颗野苋都结出累累的花穗,青绿色,密密麻麻,简直从头到脚都是穗子。我看着它们那通身的花穗,心里一再叹服,它们该有多强烈的生存欲望啊,才在这个秋天使尽全身的精华和力气结出最多最多的种子。这些种子遗落到泥土里,来年就是成千上百棵野苋。我在春天里采集过野苋的嫩苗。那时候刚刚长出两三片嫩叶子,柔嫩碧绿,是很好吃的野菜。春天里的野苋都是成片生长的,从某个角落冒出来,有葳蕤之势。如今算是明白了,春天成片生长野苋的地方,就是去年秋天里有那么一两棵野苋在那地方结籽,它们的种子形成一个小部落,一年一年生长下去。
青葙亦如此。青葙,又名鸡冠菜,因为它们的紫红花穗很像公鸡的红冠,故而得名。春时食鸡冠菜的幼苗,煮素面。面与菜皆细滑,和灰灰菜的口感很像。如今村里人也不爱吃它了,因为乡下的野菜太多,鸡冠菜算不上顶顶有名的,很少有人眷顾了。然而,这更加速了鸡冠菜的生长。它们长在秋收后的田地里,一丛一丛冒出紫红的花穗。一棵鸡冠菜通常会长出二三十个花穗,在那些荒芜的田地里,一眼望过去,紫红一片,全是簇生簇长的花穗。
黄蒿是一种什么植物呢?我没有留意它在春夏时的样子,大抵春夏时节类同其他野蒿,并不容易分辨。待到秋天,黄蒿呈鲜明的青黄色,滚圆的草籽犹为青黄,一大蓬高高簇生在野地里,一眼就能认出来。豫南乡间的黄蒿有一个特别的用处,焖豆子。秋天黄豆成熟时,正是乡里人家制作豆瓣酱、辣椒酱的良时。豆酱少不了一道程序,焖豆子。焖豆子就是将煮好的豆子放在阴凉的地方,上面捂上黄蒿,直到豆子发酵出特别的香味,再拿到阳光下晒制。
乡下晒制豆瓣酱的工序很复杂,一道接着一道,要看天时。秋日晴和的日光天最好,晒制的豆瓣酱浓香。遇着连绵的阴雨天,一盆酱就算泡汤了,不堪食。故而在乡下生活,越发领悟一个道理,万物顺应天时,活着亦如此,就像那些野草野花,在属于自己的季节里,春天里盛开,秋光里老去,开花结籽,生生不息。
杨暖专栏:田园暖风
主要内容:书写乡居见闻、田园生活札记。
个人简介:杨暖,河南确山人。中山大学古代文学研究生,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佛山文学院签约作家。山野间长大的80后女子,客居南方10年,多年沉迷中国古典文化的情怀,在书卷与自然中,返璞,归心,安静守拙。陆续在《羊城晚报》、《珠江时报》、《井冈山报》开辟专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