搓背

□王崇亚

星期天，儿子打来电话，要带着孙子和我去澡堂洗澡。 他交代说：爸，外面虽然暖和，但您老可别脱棉衣呀，天忽热忽冷的，小心着凉了。

今年的春天来得早。农历刚进入二月，北风便一改冷酷的面孔，变得温柔起来。姑娘们被春风撩逗得心意荡漾，纷纷披纱系裙，临风款步。上点年纪的人都知道，春来得太早，必然会有一场倒春寒。他们照旧钻在臃肿的衣服里，撇着嘴说：卖俏吧，小心伤风感冒！ 想到这儿，我在电话里回答道：春捂秋冻，爸爸知道。

澡堂里的人很多。几十个赤裸裸的男人，被嵌在一个方形的池子里。蒸汽在水面上空升腾缭绕，一片祥云瑞气。人们或洗或冲，或搓或蒸。 儿子抢先跳到水里，试了试水温，说，可以，上来吧爸，小心点。 于是，儿子拉住我，我拉住孙子，跳进澡池。

三代人的手连起来，连成了一个完整的世界。 我们找个空隙坐了下来。儿子一边往我上身撩着水，一边和我肌肤相贴地聊天。说实话，我很享受这种聊天方式，莫名其妙地认为，赤身裸体聊天才更见真情。 在池子里泡出了汗，我喊搓背工搓背。 儿子一把拉住了我：爸爸，今天儿子给你搓。 我犹豫了一下。

儿子虽然年轻，但二百来斤的身体，要给孙子搓，已经够呛了，再给我搓，会累坏的。再说，搓澡才十元钱。 “不是钱多钱少的事儿，儿子就是想给爸爸搓背。以后，我们每星期来洗澡，我都给你搓背。”儿子的声音不大，但眸子里闪出不可置疑的光。 我没再反对。我现在很乐意听儿子的，人老了，常常没有主意，儿子就是我的主心骨——其实我没儿子，他只是我的干儿子。但他对“干儿子”这个称谓拒不接受：说什么啊老爸，我是你的亲儿子好不好。

毕竟六十多岁的人了，我虽然不是皮包骨头，但颈椎、胸骨、肩胛都凸露着。身上的肌肉已经没有弹性，显现出生命枯萎的迹象。 儿子用澡巾妥帖地来回搓着，好像在擦拭着一件使用多年有裂纹的旧瓷器。他知道，爸爸老了，经不起他刚猛的手劲儿。 腹背、耳孔、脖子、腋窝、内心…… 我躺在水池边上，两眼微闭，任由带着毛毛球的澡巾来回搓，那些赖在身上的灰尘，和着油脂，残兵败将般被搓了下来。每一个毛孔都十分熨帖，叫人昏昏欲睡。

 “好了，爸，你去冲一冲吧。”睁开眼时，我看到儿子头上冒着热汗。 他喊孙子：过来我给你搓。 我夺过澡巾，说：你去叫搓澡工给你搓吧，今天，我来给孙子搓。 他又一把夺过去：这怎么行？您老了，我该孝顺您，怎么能叫您给他搓？ “怎么不行呢？等我孙子长大了，给我们两个搓背。”我说。 小家伙没说话，点点头，腼腆地笑了。

我学着儿子的样子，用澡巾在孙子身上慢慢来回搓动，轻轻地，稳稳地，像抚摸着一个精致的工艺品。我知道，孙子还小，细皮嫩肉的，狠搓不得。搓一遍，用水冲冲，再搓。我看到孙子身上那些被搓过的地方，光滑细腻，还原出生命的质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