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年多了,潘进堂时时刻刻都在盼望这一天早点儿来到。自从妹夫带着娃来到村里,他就接受了这份沉重的托付,白天夜里他都在等待这一天。为了这一天,老纪没了,喜鹊没了,桩子没了,潘家戏班子也没了。一场接一场的灾难,一天连一天的苦水,潘进堂受尽了,也尝够了,他已经不知道啥是难,啥是苦了。只要娃平平安安等到这一天,就是天塌了,地陷了,他认为也值得,也在所不惜。对过去的大苦大难,潘进堂没有怨恨过一声,也没有后悔过一次,对今后可能遇到的大苦大难,潘进堂早已不在乎。他随时准备拿出自己的一条老命去堵大难,去吞大苦,只要有一天诺言兑现,责任完成,就算第二天要他去死,他都会含笑九泉。
但当这一天真的到来的时候,潘进堂却受不了了。
自从任天放20天前告知日本投降后,潘进堂就隐隐约约地感到他担心的一件事将会发生,他担心的那一天终将到来。但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这么急。20天来,潘进堂变了样,变得婆婆妈妈,变得疑神疑鬼。雷奥走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雷奥在院子里荡木海鸥,他搬个凳子坐在一旁守着;雷奥在屋里趴在桌子上做功课,他立在娃身后瞧着;雷奥去蹲屎茅子,他蹲在墙头外等着。他怕世界上唯一的亲人变成一只鸟飞走了,变成一条虫钻进地缝里不见了。20天来,他每夜都搂着娃睡觉。娃翻一下身,他醒了;娃动一下腿,他又醒了。他生怕娃半夜里被神仙诱走了,被鬼怪拐跑了……白天黑夜,潘进堂舍不得离开娃半步。没有了娃,他不知道自己今后该怎样过;没有了娃,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活下去。
“潘先生,谢谢您这3年多对雷奥的照顾和关心。您妹妹把您和村里人所做的一切都告诉了我们。”哈特维希女士说。
一听到“谢谢”这两个字,潘进堂放声大哭。
潘进堂最怕听到这两个字。娃是自己的娃,别人说谢谢,他实在受不了。3年多时间里,只要娃喊一声“爹”,潘进堂就是再苦再难心里也乐开了花。不光他是这样,妻子生前也是这样。只要娃叫一声“娘”,喜鹊在灶屋的锅台边会一个人傻笑半天,在被窝里也会抹上半天眼泪。有一次,娃生气一天没有叫一声“爹”和“娘”,潘进堂和喜鹊一天失魂落魄。爹和娘养自己的娃是天经地义的事,别人说谢谢,潘进堂觉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屈,觉得地底下的喜鹊也受了天大的屈。
潘进堂的哭声更大了。
“潘先生,我们理解您的心情。”两个男人中的一个讲话了。
“潘先生,这3年多,你们太不容易了。”两个男人中的另一个也讲话了。
潘进堂没有答话。这个时候,他已经讲不出一句话了。3年多了,潘进堂没有乞求别人的赞许,他觉得,娃受尽千辛万苦来到村里,是他和娃的缘分,是老天爷冥冥之中的安排。保护娃、照顾娃都是他心甘情愿的事,自从答应了妹夫,心里就知道算是答应了天,答应了地,从此义无反顾,生死不弃。3年多来,他潘进堂从来没有觉得容易。因为他比谁都清楚,这件事本来就不容易。如果容易,妹夫不会找到他;如果容易,一个万里之遥的外国孩子不会跑到这里。正因为不容易,天才会把这件事交给他,地才会把这件事托给他。在潘进堂眼里,不容易的事就是该自己主动承担的事,承担了就不必说容易不容易。3年多来,大苦大难他认了,大灾大祸他受了,潘进堂认为都是应该的。
“潘先生,现在你们国内两派还在打仗,雷奥在这里多待一天,就一天不安全。我们想明天上午就带雷奥回上海。”哈特维希女士说。
“俺不去上海,俺要和爹待在一起!”雷奥大声喊。
喊完,雷奥再一次痛哭起来。
潘进堂一把把娃搂在了怀里。
“潘先生,我们没有其他意思,主要考虑到咱们这里生活苦,不利于孩子的成长。上海的大部分犹太人即将去美国,也有一部分人会回到欧洲,在那里,孩子今后上学、生活和工作都会更好一些。”一位先生缓缓地劝说。
“另外,咱们中国的内战不会一天两天平息,不确定的因素太多,请您多考虑考虑。我们想把孩子送到美国,那里不打仗,生活相对安定。”另一位先生接着说。
雷奥边哭边说:“俺不去美国,俺要和爹待在一起。”
潘进堂不哭了。
潘进堂傻傻地站在原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