驻马店日报数字报

2019年01月21星期一
国内统一刊号:CN41-0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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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腊月

发布时间:2019-01-21 08:28:32  

师仁

1968年岁尾到1969年岁首,那个腊月是之前十几年来天气最冷、风雪最大、持续时间最长的一个腊月。进入腊月,一场大雪落地之后几乎就没再停过。三天一小下,五天一大下,遍地皆白,漫天皆白。直到来年正月初一,太阳才露出羞红的脸。

腊八过后,依稀有了年的影子。农村俗语,大人望种田,小孩望过年。盼吃肉,盼吃饺子——村口老槐树上挂的小喇叭里几乎天天都能听到县里、公社、大队的干部们相同的一句话:过年一定要让社员吃上饺子!小孩子还盼穿新衣服,盼提着灯笼挨家挨户捡地上的哑炮。

但是,我们一家人尤其高中毕业回村的我却高兴不起来,原是教师的父亲在“文革”运动中被打成“牛鬼蛇神”,正在“牛棚”里接受批斗,交代“罪行”。

腊月中旬的一个夜晚,八九点钟的光景,父亲背着铺盖,挎着一个破旧的黄书包回到了家里,头上身上落满了雪花。我们都不敢问他,也不知该怎么问他。放下东西,父亲一脸平静地说:“以后我不再去学校了,就在家里永远和你们在一起。”原来,父亲被开除教师队伍,勒令回本村接受劳动改造。那时,父亲才42岁啊。听后,一家人谁也不说话,在昏黄的豆油灯下坐着,一直坐到深夜。

年一天天临近。

生活虽苦,但年还是要过的。过年,富有富过,穷有穷过。几千年农耕文明形成的节日尤其是除夕和春节,不是一下子就能“革”掉的。

过年的食材要准备。上级发了返销粮的粗、细粮票证。家里也凭票证在公社粮管所买了几十斤小麦磨了白面 ,才有了包饺子的面。秋天生产队里“荞麦花开白雪香”,秋收毕,家里分得百十斤荞麦,磨成面和小麦面掺在一起,算是有了蒸年馍的面。伏天,连下了几天暴雨,清水河泛滥,把生产队里一百多亩稻田冲得底朝天,水稻绝收。腊月二十,父亲就和村里几个年轻人一道,用架子车拉着秋季分的一百五十斤黄豆,趁着早晚路上冰冻能走车,到淮河南边的罗山县换回一百斤大米。本来我要去换米的,但当时我在大队革命文艺宣传队当队员,负责编排节目和伴奏。大队革委会要求,过了正月初一,宣传队要到各生产队演出,“让社员过一个丰富多彩的革命化春节”。父亲不让我去找大队干部请假。其时,父亲挨斗跪砖碴时,膝盖上扎的伤还在流脓。

过了小年,家里的柴火烧完了,缺柴火成了过年的最大难题。那时,农村做饭的烧柴全靠庄稼秸秆。而麦草、稻草,生产队里要留着冬、春季节喂牲口,社员的烧柴缺口很大。于是大家就在麦收季节夜晚拔麦茬,伏天打荒草,深秋在树林里拾树枝、到池塘边挖枯树根,数九寒天到河坡里用竹筢子搂衰草或用铲子在河边挖草根作为补充。

我们家平常准备的补充太少。父亲想了一个办法,用一根长竹竿绑了一把镰刀,带着我和两个弟弟去割院前屋后十几棵杨树、楝树、椿树上的枝条当柴烧。枝条上因为有雪有水,冻成了银色的冰棍,很好割断。割断树枝和断树枝落地的声音很清脆、很动听,音乐一般。那几天,村前村后,沟边塘沿,也有不少大人小孩在割树枝。玉树琼枝,摇曳咔嚓,包裹枝条的冰衣摔成一地碎玉,形成的风景也很美。但我早饭后出门要去宣传队时,却皮肤发紧、心脏发凉、浑身冷得透骨。

院子里有一棵香椿树,是七年前从院墙根冒出的树芽,这时树干长得已经比碗口还粗了。树下落了一地“马蹄子”——生长树叶的长茎,小弟就一根一根捡起来说:“这也能烧锅呀。”大弟就抬头望向树冠上稠密的枝条。父亲说:“这棵是香椿树,上面的枝子不能割。一开春,香椿芽很快就会冒出来,是很好吃的菜,那时正缺菜呀。”

割下来的湿树枝虽也能烧火,但生火难、起火慢、火力弱,而且烟雾特大,往往把烧火的人熏得睁不开眼 。没有干柴火,蒸馍、煮肉、下饺子是很难的。一天,一辈子也不爱求人的父亲要我去西庄一个表姑家借担高粱秸秆,好蒸馍、煮肉、下饺子用。第二天一大早,我去了表姑家。推开院门我傻眼了:篜好的白馍、黑馍散布一地,开裂的馍馅儿撒得到处都是,一头猪和几只鸡在抢着吃。我马上意识到,表姑和表姑父肯定又干架了。表姑父乐善好施,但脾气异常暴躁,一吵架就疯狂地摔东西,表姑一辈子怕他怕得捂眼。我连忙转身往回走。不料,表姑父从堂屋里走出来喊道:“大侄子,屋里坐,大清早来了,有事儿吗?”我支支吾吾:“没、没……也没啥事……”表姑父把我拉进屋里,问了我父亲的情况后又问我过年有啥难处没,要有尽管说,只要他能帮上忙的他会尽力帮的。我就把借柴火的事儿说了。他说:“什么借不借的,我晓得了,你先回去吧。”我到家不大会儿,表姑父就把一担高粱秸秆挑到了我家门前。父亲已经从生产队仓库里借来一杆大秤。表姑夫说:“称啥称?都是谁跟谁呀?”说完,解下绳索抽出扁担跑走了。他走后,我们还是称了称,一百五十多斤重呢。后来,直到父亲恢复工作领了工资,我们才按当时的市场价把钱给他送去。他执意不收,几经推推搡搡,我才把几块钱硬塞到他裤兜里。

小年过后,村里家家户户拿着红纸绿纸陆陆续续来我家请父亲给他们写春联,那时还没有印刷的春联出售。父亲的毛笔字写得很好。我虽是高中生,但没有练过毛笔字,就帮父亲裁纸、磨墨,用手指头镇纸。家家户户都有用土坯泥巴垒的供桌——在堂屋中间靠后墙正中。供桌上方后墙是贴中堂的地方。中堂由三个长条字幅组成。中间一幅一般写“祖宗昭穆之神位”七个字,两边的条幅写的是诸如“宝鼎呈祥香结彩,银台报喜烛生花”之类的对联。“宝鼎”就是香炉,“银台”就是烛台。破四旧了,不能再写这些东西。父亲就按当时提倡的写法,在中堂上写领袖诗词。

除夕那天,写完全村的春联,父亲开始写我们家的。中堂上他准备写“红军不怕远征难”那首七言律诗。这时,一位五十多岁的社员拿着几天前父亲已经给他写好的中堂说:“贴在供桌上不能有这三个字。”因为上面有一句是“冻死苍蝇未足奇”,这位社员很迷信,往墙上贴之前,他先叫上过小学的小儿子念了一遍。父亲想了一下说:“你回去拿张纸,我再换一首给你重写。”他说:“家里没纸了,也没钱买了。”父亲说:“好吧,你先坐会儿,我这就给你重写。”他又让我给那位社员拿了一支“淮河”牌香烟。父亲就用我家的红纸写了《七律·长征》。写完,那位社员欢欢喜喜地拿走了。他留下不用的我家贴了。虽然只有初中文化,但父亲一辈子都是个无神论者。

除夕那晚,我们点上了蜡烛、煤油罩子灯,还有一盏父亲用铁丝拧成、糊上灯笼纸给七岁小弟串门捡炮拜年专用的灯笼。炒了有荤有素的几盘菜。一家七口人——父母、我、两个弟弟、不满周岁的妹妹,还有姥姥,围着方桌坐。姥姥一生只有我母亲一个孩子,姥爷在旧社会里因为抗拒抓壮丁被活活折磨死。1960年春天,父亲把姥姥接到了我们家。

父亲用麻秆火温了52分钱一斤用红薯干酿制的酒。我们兄弟三人争着给父亲夹菜,劝他喝酒。父亲喝了两口酒停下来说:“我对不住你们,你们都跟着我受委屈了。但我绝不是坏人。我的历史是清楚的,也是清白的。我相信将来组织上会把我的问题弄清楚的。你们要相信我。”是的,我们永远都会相信父亲的。父亲参加工作十八年,教算术(数学)课兼管学校后勤和财务,兢兢业业,任劳任怨,廉洁奉公,从不占公家一分钱便宜,在先后工作过的两所学校和我们村,他的口碑都是很好的。

那个除夕,父亲喝了不少酒,兴奋地说了不少话,后来微醉了,我们把他扶到床上。

那个辞旧迎新的除夕,不知道父亲做了一个怎样的梦……

那个腊月远远地去了。

几十年的改革开放,尤其近几年的全面建设小康社会和精准扶贫,我们已经把穷苦的日子留给了历史。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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