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一玲
父亲部队复员之后,分配到离家二三百里的一个兵工厂。
那个兵工厂处于重重叠叠的大山之中,解放前是别廷芳的一个造枪厂。父亲在此上班时,已有两万名职工。如果没有特殊情况,父亲一年回来三次:春节、麦收、中秋。每次大概在家二十天。兵工厂的效益特别好,父亲的工作也很优秀。在大家都还为买自行车发愁的时候,父亲一年之中被奖励了两辆自行车。
我家离公路有五六里,那时没有电话。算着父亲该回来的时候,母亲就让我们骑着自行车去公路边等候。公路边有一个小摊点,大家都喊老板二黑。他摆了一张桌子,上面铺了一个蛇皮袋,蛇皮袋上摆着糖、瓜子、香烟、汽水等。其实他主要的工作是修自行车,在那个简陋的棚子下,扔着几个破自行车轮胎。
父亲如果坐厂里的早班车,到家大概是下午一两点;如果坐晚班车,到家是晚上六七点。那年中秋节前两天,我和妹妹已在公路边等候。中秋节那天,母亲说:“你爸今天肯定会回来!”我和妹妹从上午十一点一直等到下午三点,没有接到父亲。匆匆回了家,母亲早已杀了一只最爱打鸣的大公鸡,我啃了一个大鸡腿。母亲看着我和妹妹晒得黑红的脸,给我一元钱,让我和妹妹下午买零食。
我和妹妹撂下饭碗,就赶快又去公路边。在二黑的摊上买了好多东西:我俩一人一袋瓜子、十个麻花、一盒糖豆,后来觉得口渴,还买了一瓶汽水。我俩津津有味地又吃又喝,不知不觉天黑下来。十五的月亮特别亮,来往的车辆很远就能看见。拉苞谷的拖拉机突突地来,又喘着粗气突突地走过我们身边。
二黑把东西装进蛇皮袋说:“七点多了,我也该回家过节了!”二黑一走,四周显得特别安静。公路上的车很长时间才呼啸而过,没有一辆车停下。我越来越害怕,不断抬头看那轮月亮。妹妹说她瞌睡了,想睡觉。我说:“你要是睡了,一会儿爸爸带回好吃的,我都藏起来!”她哭了起来,我又哄了她半天。想起妈妈说爸爸今天一定会回来,我给自己说再等一会儿、再等一会儿。夜越来越深了,妹妹实在太瞌睡,我说什么也没用。
夜深人静,明月高悬。我骑上车带着妹妹。在离公路一里多的地方,有一座桥,这里曾经死过人,方圆几里都知道。我希望见到人,又害怕见到人。风吹着路边的杨树,哗啦啦地响。桥上有几道大车轧过的车辙,白天我总是专门绕过,此刻心里慌乱,只顾向前奔。自行车的后轮卡在了车辙里,车子摇摇晃晃还是摔倒了,我赶忙拉起妹妹,她又开始大哭。我看桥下那些晃动的草,仿佛千万个人头在晃动,又想起那些鬼故事、死人的故事,更是胆战心惊。我让妹妹赶快坐好,蹬上自行车赶快走,可是车链子掉了,我根本不敢停下来,总觉得后面有无数人追赶,让妹妹抓紧自行车座,推着自行车快跑。
终于跑到离那座桥一里多远的地方,看到附近村子的灯光,听到狗叫,还有大人骂孩子的声音,我才放慢了速度。头顶的月亮,我快,它也快;我慢,它也慢。路边有一片高地,是一座风水宝地,到处都是坟头。有一座坟,立的墓碑离路大概只有一二十米,皎洁的月光下,坟边的柏树,让人不寒而栗。我又推着自行车狂奔。
有人远远走来,我听到不断响起的自行车铃声,听见邻居大哥大声问:“是不是玲?”我带着哭腔应答,腿立刻像棉花一样失去了力气。大哥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枝,把自行车链子装好,他带着妹妹,我和他骑车并行。
回到家,已经夜晚十一点了,我倒头便睡。
早上被热闹的说话声吵醒,父亲不知什么时间已经到家了。桌上摆满了父亲带回的东西,苹果、橘子、月饼、葡萄酒、火腿……父亲无限怜爱地看着我,我的眼泪却忍不住往下流。
原来,父亲因为工作优秀,兵工厂奖励他一个席梦思床垫,那个床垫对于农村人来说,几乎没有价值。父亲也没有办法把床垫从几百里外带回来。他想尽办法终于把床垫换成了钱,结果耽误了厂里的晚班车。可他思家心切,就让人把他从厂里送到云阳,然后从云阳坐拖拉机到南召,从南召坐火车到南阳,赶了清晨第一班车到家。
我家院子一天到晚都是人,仿佛是在过年。父亲的脸上,一天到晚洋溢着自豪的笑容。
而今又到中秋,我又想到那年中秋的月亮、那时我年轻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