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牛 林
当年在我蹲点的村庄,有一位姓金的大嫂,她烙的煎饼香喷喷、酥脆脆,松软中不失筋道。每逢吃“派饭”轮到她家时,我都指名要吃她烙的煎饼,不要再备其他饭菜,否则我就“罢饭”(当然是吓她的)。一是她烙的煎饼确实好吃;二是也真的不愿让她贫困的家为我做“派饭”而破费。
一次,阴天下雨,我清闲下来,便提前到了她家,想看看她烙煎饼的技艺。
听完我的来意,大嫂红着脸说:“这算哪门子技艺呀,庄户婆娘哪个不会!”说完,执意要“撵”我到堂屋里坐。
我打趣地说:“咋,技术保密,不愿传授啊?”
大嫂没办法:“您要不嫌烟熏火燎,那您就呆这看吧!不过,只许呆一会,看烙完几张就走。”
说着,大嫂从面袋里倒出些许“混合面”。那时小麦不够吃,许多人家便把淘洗晾晒后的小麦、玉米、黄豆甚至红薯干混合在一起,用石磨研磨出细细的面粉。大嫂烙煎饼也用它作主料,把面粉放在瓦盆里,撒上适量的食盐(当然,也可做成淡的或甜的),用水调成不稀不稠的面糊糊,均匀地搅透。大嫂说:“面糊里不能有一个哪怕很小的面疙瘩,不然的话,这煎饼质量就大打折扣了。”
面糊备好,大嫂又将几块土坯摆放成外八字形,上面放上一只底部微鼓厚厚的铁制锅具,当地人称作“鏊子”,然后开始添柴点火烙饼。
我赶紧上前帮忙烧火,大嫂摆摆手:“不用,不用,我一人就中了,您出去吧!这柴烟有灰星,还熏眼,别弄脏了您的衣服……”
说话间,鏊子已烧热,只见大嫂一手填柴烧火,一手用勺子舀起满满一勺面糊浇在灼热的鏊子中心,再轻轻地用一支特制的竹片,把鏊子上的面糊迅速地转180度摊平(所以,当地也把烙煎饼称作“摊煎饼”)。片刻,一张圆似满月,色泽微黄的煎饼就烙好了。大嫂用竹片从煎饼底部托起,不偏不倚正好甩放在一个用高粱杆编织的平常存放馒头叫笊篱的篮子中。接着,如工厂里的生产流水线一样,一勺勺面糊源源不断地变成了飘香的煎饼,又飞入笊篱。只见笊篱内的煎饼在一层层升高,面粉经高温变成成品后,特有的蒸汽传递出来的气味儿既新鲜又清香,氤氲着整个厨房,直往鼻孔里钻。而大嫂烹制煎饼的那个利索劲,让我目瞪口呆,暗暗叫绝。
蓦地,在呛人的烟雾和煎饼的热气中,我突然注意到大嫂那件破旧但很干净的对襟褂子肩背部已经湿透,肩上搭的那条补着补丁原来干爽的棉布毛巾也开始变得湿漉漉的。大嫂那张原本营养不良而显苍白的脸庞,这会因忙碌和厨房温度升高而变得微红。
更令我感动的,是在烙最后几张煎饼时,大嫂不等我反应过来,便迅速从一个瓦罐里摸出几个鸡蛋并打破倒进面糊中,又将一个我根本没注意的窗台上一个粗瓷碗里的葱花也倒进去,搅匀后烙成了几张特制煎饼。
我心里明白了,这才是大嫂特意为我准备的“派饭”。我此刻也明白了,为何每次我在她家吃煎饼时,她都不让家人陪我的原因。原来,他们自己吃的煎饼中没有这鸡蛋葱花,平常他们把鸡下的蛋攒起来到集市上换钱买盐或针头线脑。我也更明白了,大嫂为何一再要把我从厨房“撵走”的原因。原来,她是怕我看见这两种不一样的煎饼啊!
我的大嫂,我的乡亲,你们对蹲点干部的深情,让我该如何回报呀!
现在,大小城市到处都有出售煎饼的铺子,作料齐全,香气诱人,品种繁多,其中也不乏“三鲜馅”、“牛肉馅”、“山珍馅”等高档煎饼。我也不止一次去品尝过,但吃来吃去,怎么也找不到当年大嫂烙出的那种杂粮煎饼味道。那不止是飘香的煎饼,而是乡亲纯朴厚道的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