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天堂
有人说,商人讲究和谐,军人讲究骨气,文人讲究自尊。我却讲究韧性。
还是新兵时,连队让我带一头驴下山驮水。这个工作其实很简单,就是每天赶着一头驴去山下的秦头河边往山上驮水。全修理连吃的和用的水,都是这样一趟一趟由驴驮到山上的。当时,我是个新兵,全连公认的老实人,比驴还老实。驴开始不老实,后来也被我给调教老实了,这里是有故事的。
但连里谁也没有想到,这头驴有点脾气,第一天去驮水时就和负责驮水的那个老兵犟上了。驴不愿意往它背上搁装水的挑子,第一次放上去就被它摔了下来。老兵偏不信这个邪,唤几个兵过来帮忙,硬给驴把挑子用绳子绑在了身上。驴气得又跳又踢。老兵抽了驴一鞭子,骂了句:“不信你还能犟过人。”一直到晚上,他才带着驴驮着两个半桶水回来,并且还是司务长带人帮着老兵才把驴硬拉回来的。司务长找连长说:“这驴不听话,不愿驮水。”连长笑着说:“它不愿驮,就不叫它驮了?这还不乱套了!我说不练兵就不练了,这还有王法没有?”司务长说:“哪咋整?”连长说:“调教呗!”司务长一脸茫然地望着连长。连长说:“我的意思不是叫老兵去调教,他的脾气比驴还犟,是调教不来的,换个人吧。”于是,我就接过了驮水的工作。
我是个新兵,平时沉默寡言,和谁说句话都会脸红。接过驮水工作的第一天早上,还没有吹起床哨,我就提前起来把驴牵出了圈,往驴背上搁装水的挑子。驴并没有因为换了一张生面孔就给对方面子,它还是极不情愿。往它身上搁挑子,它就毫不留情地往下摔。我一点也不性急,也不抽打驴,驴把挑子摔下来,我再搁上去,反正挑子两边装水的桶是皮囊的,又摔不坏。我一次又一次地放,用足够的耐心和驴较量着。最后把我和驴都折腾得出了一身汗,可我硬叫驴没有再往下摔挑子的脾气了,才牵驴下山。
汽车修理连所在的山上离秦头河有8里路,8里虽说算不了什么,可我赶着驴走了近两个小时。驴故意在山上磨蹭着不好好走,我也是一副不急不恼的样子,任它由着自己的性子走到了河边。我往挑子上的桶里装满水后,驴又开始闹腾了,几次都把挑子摔了下来,弄了我一身水。我也不生气,和来时一样,驴摔下来我再搁上去,摔下来再搁上去。我一脸惬意的样子惹得驴更是气急败坏,动作更大了。折腾到最后,我和驴都累了。直到半下午时,我才牵着驴驮了两半桶水回来。连里本来等着用水,司务长准备带人去帮我的,但连长不让去。连长说叫我一个人折腾吧,人去多了,反倒是我们急了,让驴看出我们拿它没有办法了,不定以后它还多嚣张呢。
我回来倒下水后,没有歇息,抓上两个馒头又牵着驴去山下驮水。司务长怕我天黑前回不来,就说别去了。可我说今天的水还不够用,一定要去。司务长见我铁定了心,就让我去了。
天黑了,我牵着驴才回来,依然是两半桶水。倒下水后,我给驴喂了草料,自己吃过饭后,牵上驴一声不吭又往山下走。司务长追出来问还去呀?我说今天的水没有驮够!司务长说,没够就没够吧,只要吃喝的够了,洗脸可以凑合点就行了。我说不行,水没有驮够,就不能歇息。
我说这话时,瞪了犟头犟脑的驴一眼,驴也瞪了犟头犟脑的我一眼。此后,驴就有点软了,低着头用力扯着我手里的缰绳。司务长想着天黑了不安全,坚决不放我走,就去请示连长。连长说,让他去,对付这头犟驴也许只能用这种办法,反正这秃山上也没有野兽,让他带上手电筒去。
于是,我牵着驴,这天晚上又驮了两次水,天快亮时,才让驴歇息一下。第二天,刚吹了起床哨,我就把驴从圈里牵了出来,喂过草料后就去驮水了。这天虽然也驮到了半夜,可桶里的水基本上是满的。一连几天都是如此,就这样,驮不够4桶水,我就不让驴休息,但我从没有抽打过驴一鞭子。驴以前是有过挨抽经历的,不知驴对我抱有知遇之恩,还是真的被驯服了,反正驴是渐渐没有脾气了。
连长这才对司务长说,怎么样,对付这种犟驴,就得有个这样比驴更能一磨到底的人整治。
我就这样开始了驮水工作。刚开始我每天都牵着驴去驮水,慢慢地驴的性格也没了那份暴烈,在我不愠不怒、不急不缓的调教中,心平气和得就像河边的水草。我感受着驴的变化,明白了驴对自己的认同,就把缰绳往它的脖子上一盘,不再牵它了,让它自己走。我和驴彼此越来越对脾气了,我说走驴就走,我说停驴就停,配合得很默契,我发现了驴的可爱。我突然想着该给这头驴起个名字了。每天在河边和驴在一起,我叫驴走或者停时,不知叫什么好,总是硬梆梆地说“停”或“走”,太伤感情了,起个名字叫着多好。有了这样的念头,我兴奋起来,我一点儿都没有犹豫,就给驴起了个“黑夫人”的名字,其实它是头公驴。
我每天赶着“黑夫人”要到山下去驮6趟水。上午3趟,下午3趟。一次是驮两捅水,共十12桶水。其中5桶水给伙房,6桶给一至六班,还有一桶给连部。这样就形成了套路,慢慢地“黑夫人”就熟悉了,每天的第几趟水驮回来给哪里,“黑夫人”都会主动走到哪里,绝不会错,倒叫我省了不少事。
几次驮水无误,我就给炊事班打招呼,决定让驴自己驮水回连。我在河边装上水后,对“黑夫人”说声你自己回去吧,“黑夫人”就自己上山了。过了一个多小时,果然“黑夫人”不负我望,又驮着空挑子下山来到了河边。我高兴极了,扑上去竞亲了“黑夫人”一口,为了表扬“黑夫人”,我把自己在河边等“黑夫人”时割的青草奖赏给它。嫩嫩的青草一根一根卷进“黑夫人”的嘴中,“黑夫人”边吃边不停地甩尾巴,表示着它的高兴。就这样,我再不用每趟都跟着“黑夫人”来回走了。
为了打发“黑夫人”不在身边这段空闲时间,我带上了课本,送走“黑夫人”后,便坐在河边看看书,复习功课。我的心里一直做着考军校的梦。复习累了,我就背着手悠闲地在草地上散步,呼吸着秦头河边纤尘不染的新鲜空气,享受远离尘世、天地合一的空旷感觉。在这里,人世间的痛苦与欢乐,幸福与失落,功利与欲望都像是融进了大自然中,被人看得那样淡薄。连“黑夫人”也一样,本来充满了对抗的情绪,却慢慢地变得充满了灵性和善意。
第三年夏天,我考取了军校。接到通知书的那天,连长对我说,你考上了军校,还得感谢“黑夫人”呢,是它给你提供了复习功课的时间,你才能考出好成绩的。